一个90后国际化学校海归教师的人物画像，或许是在高中阶段决定赴海外留学完成四年本科学习，或许是国内大学毕业后有着留学的愿景出国继续深造，或许是全身心投入学术研究后获得了博士学位，或许是在海外K12学校有多年教授经验，也许他们的教育经历各不相同，但是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在亲身体会过中西两种不同教育方式后，出色的双语能力和开阔的国际化视野，使得有着教书育人梦想的他们在回国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国际化学校的教师。

在海归教师的想象中，国际化学校代表着教育界“外企”的形象，有着中西兼并的工作氛围，极具竞争力的教师薪资和理想的工作生活平衡。然而，在国际化学校切身工作后，深深的无力感将他们拉回了冷冰冰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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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化学校并不国际化

李巧儿3年前在英国顶尖名校获得硕士学位回国，回国后在北京一所知名的K12国际化学校担任学科教师至今。其所任职学校的高中学部教师团队是由很多学校原先走高考路线的教师组建而成，这就导致至今学部的很多教师英语能力不强，授课方式和教育理念依然墨守成规，无法与国际教育接轨。

“甚至有的老师会害怕学部变得国际化，因为这样会凸显出他们双语能力的不足，会影响他们现在安稳的工作”，李巧儿叹气道，“他们在阻碍学校的国际化发展进程”。

由于学校的很多校领导也同样是之前体制内的老教师，并没有在国外留过学，除了英语教师以外，其他学科类教师英语水平都比较糟糕。

“在听全英语授课的老师课堂上，校领导会安排一个翻译在旁边做同传。由于薄弱的英语基础，没有教授国际课程的经验和应接不暇的行政工作事务，让校领导很难有时间思考如何把国际课程设计好，如何帮助老师提升专业技能以及如何把国际部做好”。

李巧儿认为过去20年国际化学校高速发展，但是具备双语能力的教师数量却并没有在同一时期得到发展，而是有所滞后。原因是过去20年留学市场逐步扩大，但是海归的留学生数量相比今日还是比较少，为了给国际化学校快速匹配师资，只能先安排走高考路线的教师授课，再配上外教，形成初步的国际化教师团队。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国际部先扎根的老教师们陆陆续续走上了管理岗位，虽有不少教师在一边授课的同时一边充实自己，但是不乏有教师在占据了高位之后安于现状。

近几年，具备双语能力的留学生回国比例越来越高，导致国际化学校招聘越发内卷，海归硕士仿佛成了标配，不少国际化学校也打出了硕博师资比例或是硕博QS前院校毕业的比例为学校师资实力的证明。

然而，有着优秀留学履历的新教师们在进入国际化学校之后，面对着没有跟上时代潮流，无法给出建设性意见但又爱发号施令的老教师们，时常怀疑自己是否能在学校收获成长。

“别看现在国际化学校招聘要求水涨船高，过去要求并没有那么严格。我们学校有不少不知名大学毕业的老师在授课或是当班主任，和现在内卷的招聘市场形成了鲜明对比。”到底是如今学历贬值还是对学历门槛要求越来越高，李巧儿也说不清楚。

而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李巧儿所在的国际化学校并不是一所新学校，但是却没有成体系的教研，没有任何资料留存可以帮助新老师备课，从授课内容、教学大纲、作业编撰，都得新老师自行准备。

“当我把写完的英文授课教案发给学校教师前辈看的时候，并不精通英文的他只给了我一个反馈：挺好的，就是不够长，但是我更想知道的是如何改进课程设置或是课件设计。”李巧儿无奈地说道，“所以我们学校有一个奇特的现象，老教师很稳定，新老师的流通量比较大，而且学校更青睐于招聘从国际教育机构跳槽过来的老师，因为通常教育机构会有完整的师训和教研，来了可以直接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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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教薪资和工作量不平等

在深圳一所国际化学校授课的章丽4年前在美国取得了博士学位，也同样透露由于校领导英文不是很好，开会只能用中文，从不带外教一起开会，外教也无法参与到学校管理，甚至都没有规范的考核。“因为和外教交流都成问题，很多工作直接给中教完成更方便”。这就导致中教的工作量时常不是固定，而是弹性的。

除了授课以外，时不时会收到一些行政事务的要求，根本没有工作和生活的平衡。那中教可以拒绝多出来的工作吗？章丽透露这就涉及到了学校中外教薪资结构的问题，而这在短期内很难有质的改变。

章丽在最初面试的时候，学校HR表示一个月薪资在20k左右，也符合章丽的预期，章丽便决定接了offer。然而，在正式签合同之时，章丽发现学校在劳务合同上把基本薪资定在了12k左右，剩余的为绩效工资。

当章丽询问如何考核绩效，HR只说职位描述里面有写，“完成学校布置的其他任务”，所以只要完成学校布置的其他任务，当月绩效都是足额发放。

“这就在无形之中，给每个月的工作量增加了弹性的空间，因为每个月的其他任务是不定的。如何判断分内事和分外事，全凭领导的心情。”这就导致章丽经常被安排“分内之事”的工作，如果不做会被扣当月绩效，但做了再多也不会有额外的补贴。

“曾经我被要求带几位学生做科研项目，有论文数量指标，需要按时汇报进展，如果不做就扣很大比例的绩效工资，但是职位描述和劳务合同中都只字未提科研项目。”最后在几位同样被要求带领科研项目老师的强烈反对之下，这个额外工作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学校想扣绩效，有的是办法”，章丽所在的学校没有书面的教职工手册，但一旦校领导发现老师有不合其心意的地方，就直接扣当月绩效。

“可能是教案写得不够多，可能是学生上课不听管教，可能是老师穿着打扮时髦，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全看校领导心情。老师如果有反对意见，严重者学校会直接开除。因为校领导觉得学校一贯作风如此，老师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因为他们是学校的管理者，他们要的是服从者，而不是提意见的人。”

章丽的同学在其他行业工作总是很羡慕她有寒暑假，但是国际化学校寒暑假薪资会比平时少一半甚至更多。据目前在杭州一所国际化学校任教的戚风透露，他曾在中部一所国际化学校就职，因为受到疫情影响，线下授课只能转为居家线上授课，学校以教师居家办公为由，发放了假期薪资，令一众老师哗然。

据业内人士透露，不乏有国际化学校背后的投资方将办学当做了一门生意。学校为了压缩运营成本，不得不通过“压榨”老师薪资或是上涨学费，以换取更好看的财报数据。

令人寒心的是，学校对外教的态度就截然不同。由于国际化学校对外教的需求有增无减，加上优秀的外教的确是稀缺资源，外教根本不愁找不到工作。

“外教由于有着天然的母语优势，对于走国际教育路线的学生而言确实有着不可替代性。”曾经在英国留学的章丽深知语言学习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便是环境，中教的英语再好，也很难完全达到外教的母语水平。

但是不是所有的外教的教学水平都能获得学生的认可，章丽透露曾有学生和自己抱怨学校的外教教学水平堪忧，其教育背景与所教课程并不相关。学生曾经拿了考试真题去请教，但是外教解出了错误答案。

校领导得知后，就安排他去上其他课程，但这位外教上课经常放视频，让学生出考试题目，没有系统的备课，导致直到课程大考前，课程内容都没有上完。

由于这位外教是英国名校毕业，学校对外教缺乏考核标准，也不给外教安排任何行政的工作或是早晚自习，再加上市面上外教一直紧缺，市场选择导致授课水平略逊一筹的外教拿着比中教更高的薪水，但却承担更少的工作量，难免令学校中教感到愤愤不平。

而对于网上流传的外教薪资鄙视链，章丽表示的确不是空穴来风，在有些学校，不同背景的外教薪资也确实存在差距，而这个“房间中的大象”在崇尚自由平等的国际化学校中显得格外刺眼。

网传国际化学校教师薪资鄙视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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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化学校的二八定律

本科赴美留学，疫情后回国的王飞飞如今在上海一所知名国际化学校担任数学老师，他透露与章丽所处学校不同的是，他目前工作的国际化学校在中外教工作量安排上基本实现一视同仁。中外教都会做班主任，也都会值班早晚自习。中教排多少，外教也会排多少。如果外教无法承担和中教一样的行政工作，那么学校会相应给外教排更多的课程。

不过，王飞飞也承认受到市场影响，国际化学校中外教薪资存在一定差距，但是学校在工作量安排上在极力协调，令王飞飞和其他中教感受到了一丝安慰。

在广东一所英式品牌国际化学校工作的张伟也表示学校如果举办任何活动，都会让中外教一起参与。在得知章丽学校安排后，张伟认为其实外教也想融入学校，和同事们打成一片，如果校方仅仅是因为语言沟通障碍，把外教排除在学校行政或是其他工作之外，也会令外教感到很受伤。不过与章丽学校不同的是，张伟和王飞飞所处的国际化学校有外方校长，和中方校长共同协调中外教工作和团建，而不是中方校长一言堂。

在师资方面，王飞飞和张伟并没有遇到和李巧儿同样的情况，学校的师资团队70%以上都是有留学经验的海归，其中有不少是美国藤校、英国牛剑、G5等名校毕业生，行政团队中海归比例也很高，平时沟通交流起来也非常通畅。

“不过我们学校曾经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校长，离开学校后，很多优秀的老师也跟着走了。后来新提拔的校长因为想要实行创新的教育改革，被学校的一些元老反对，最后也不得不离开。”

因为内部意见分歧而离开的校领导并不只有王飞飞一家，张伟在跳槽到现在国际化学校之前在广东另一家国际化学校工作。他透露原来国际化学校高中学部的校长在国际课程教学方面经验并不算特别丰富，甚至都没有高中教师资格证。有部分资历较老的教师不认可其教学能力和主张，新来的年轻海归教师认为其无法带领自己成长。

“现在的90后和00后海归和过去不一样了，如果觉得领导能力不够强或是没有值得他们学习的地方，他们会直接裸辞，并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张伟表示这也对国际化学校的管理层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作为管理者，自身是否是一位终身学习者，教育理念是否与时俱进，对国际教育的理解是否深刻，可否带领学校攀升办学新高度，能否给新老教师提出建设性的意见，如何搭建完善的师训体系和可预见的职业上升渠道等等都将是学校教师留存的重要因素。

王飞飞则表示国际化学校存在二八定律，20%的国际化学校占据了最优秀的师资和生源，所以时常能听到教师招聘内卷的消息，也是因为大家都想去优秀的学校就职，从而导致学历内卷，而剩余80%的国际化学校就不好说了。

“据我所知，我校友所在的其他国际化学校学生转学率很高，国际化学校学费并不便宜，没有教育情怀的学校很容易把学校做成一门买方市场的生意。学生变成了消费者，相比之下，老师的地位反而更低了，就容易演变成学生不像学生，老师不像老师的尴尬局面”。

王飞飞认为虽然有时候学校会存在略显夸大的宣传，但是学校确实会为了学生的利益考虑。“举个例子，我们学校升学指导部门会和外面的留学中介机构合作，有机构会说推荐几个学生给他们，可以给学校返利。我们学校会直接说不要返利给我们，而是以打折的方式回馈给学生。学校也全方位禁止和外面机构合作拿返利的行为，一切都是站在学生角度上思考。这点让我感到很窝心，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国际化学校都是这样。”

在学校保留教育情怀的另一方面，是学校会把压力转移到教师身上。王飞飞透露有几位同事辞职是因为不愿意做活多钱少的班主任工作，但是没有人做也不行，所以学校有专门一个职位叫做协调员，专门协调教师教学和行政工作安排。“学校不愿意给班主任工作提升补贴，老师不愿意做班主任，通常协调员最后里外不是人，也会跟着辞职”。

王飞飞认为国际化学校分工不明确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如果加大工作量但无法在薪资上有所提升，又不愿意招聘特定的人员负责特定的工作，就容易产生内部矛盾，而如何处理学校内部矛盾有时候比处理外部矛盾要难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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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在过去的20多年里，与国际化学校同样蓬勃发展的，是留学生市场的不断扩大。分别接受过中西方教育并致力于中国国际教育发展的年轻海归教师们，受困于青黄不接的国际化学校管理，迷茫于未来职业发展道路，满腔热血如今也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感到“水土不服”的他们有的正准备考公，有的在寻求同行跳槽的机会，有的已经离开了国际教育行业。此前辗转过不同城市多个国际化学校的戚风表示优秀的国际化学校还是存在的，但是不乏有把国际教育当成摇钱树的学校，而教育本不该是这样的。

本文李巧儿、章丽、戚风、王飞飞和张伟均为化名，图片来源网络